我缺钱。这不是玩笑话——在父亲下岗后,我就时常因这件事烦闷不安。为解决这个问题,母亲和几个远亲内已经内定好我的人生:初中最后一个寒假一到,就去他们的鱼馆做打杂活。据说负责刷盘子,因为干传菜会被同行告发雇童工。
我没有朋友。我不混帮派,不靠近小团体,对潮流不闻不问,也因此少有和他人谈话。没办法。大多人理所当然地看扁我,我也少有时间关注生存之外的其他琐事。
母亲说学校人缘不重要。她让我把社交支点放在未来上工的地方,最好能打成一片,以防被抛在工友圈子之外——或许出于早间年所见的事,她似乎很害怕我遭受这种待遇。所以,每天放学后我都要赶着给鱼馆的女工、厨子送些东西:有时是小包花生瓜子,有时是两根校里男生很爱抽的香烟。
看着这些,正猛扑过来的生活已经激发起我的厌恶感。这种厌恶不像手被划伤渗血的刺痛,而像被钝物重击后麻木的抽痛——我却无能为力。我向母亲报怨。她承诺一切都会好起来。我会有更大住房,会有不断的水电,能每天多吃两斤肉。可惜除了她,没有人这样认为。
是啊。「花完先前缴过的两百块学费」而被滞留于已容不下我的学校,又即将被从这里拔地而起,再嵌入到社会上某个空缺位置。我毫无办法。毫无办法,就是这样。我隐约感到一切都糟透了——纵使我对这个念头的恐惧几乎与这个念头本身同时浮现。
可许扇总是说:
「你总是谈论着。但你明天,又是个什么面貌呢?」
许扇是我最亲密的、无可取代的朋友。每天午间二十多分钟的休息,她都会准时在旧校门外出现--因为公路改道,此处少有人迹。
「我的明天……」
我的明天。
「虽然大家都期待着未来。都盼望着有幸福与奇迹。可或许……或许『明天』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新鲜。『明天』不过是『今天』换汤不换药的再现罢了。我曾寄希望于在将来能做出什么行动,但事实上……」
许扇示意我继续说下去。
「……我试着把书读好,但教材和文具都缺斤少两,我又这么笨,怎么可能比得上其他人。我试着做些家务活,可我妈说我只会添乱。我能做什么呢?」
「」
在这个疾速上升时代,给人施以负面评价实在是太过容易。随口评某人为某场风暴留下的“余孽”,还是将其比作极不光彩的新兴职业,或偏向传统,肆意钦点近亲,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如此看,许扇弥足珍贵的善意确实让我产生些许愉悦。
「相反的,」许扇像看妄自菲薄的小孩一样露出温柔的微笑。「如果你真的将所有拱手交付给命运,这就意味着,怎样书写你的经历,给予你所喜爱还是厌恶的东西——甚至你生命的有无,都随周围人的乐意。照这样的话,你就真正‘死’了。」
“那我能做些什么?”
“把现实炸掉!你的希望——你为之活着的非偶然信念,不在你生活的平面上,而在你的上方。正因为这样,它更需要你去追寻。”
“听着多少带点虚无色彩……”
实在的希望,虚无的希望。这让我不安——同学是不把我放入眼的,教师是屡屡记不住我名字的,父亲是对我的悲喜逐渐无感的;母亲给我强行划定下寄托着“希望”的未来道路——在肮脏的鱼馆后厨劳累,和陌生人窝在一起、吃饭住宿,被丢给素不相识的男人并被迫服侍其终生……她将这些裹上光彩的糖衣,最终如数交还到我手上。
许扇不一样。她鼓动我背离原本的生活,并抛出另外一个让我憧憬的迷蒙愿景。她不需要我为此做出任何反胃的事。她将其描述成伸手即得的、足以治愈千般苦难的万能药。我不会相信。我自认为坚决不会相信——然而,每次听到她谈起诸般飘渺空想,我都会逐渐遗忘长久缠绕的窒息感,跟着她的思路飘飘然起来。